异域色彩与人生哲学——艾芜与许地山的“对话”(2)
不知道艾芜早年是否被许地山表现异域风光的小说所吸引。我们推测他看过许的作品,当非虚妄。据作者自述,他在省城师范学校学习时,《小说月报》是他最喜欢读的书刊之一。他在省立师范学校读书的时间是1921—1925年,此时许地山的《命命鸟》与《商人妇》等作品已在该刊发表。艾芜的成名作,也是他给人印象最深、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,是《南行记》以及《南行记》初版八篇之外其他南行题材的小说。艾芜1925年的离家远行,逃婚是一个原因,更主要是为开阔视野,增长见识,使自己的人生更有价值、更精彩。他最终选择经云南去缅甸,除了经济的考虑,恐怕对边地生活与异域风光的向往与好奇,也是重要因素。在普罗文学逐渐占据主流的1930年代,《南行记》首先以其特有的异域情调引起文坛注意。
虽然许地山小说也以异域情调著称,但《南行记》与许地山异域传奇小说在创作方法上有很大区别:他不是用自己某种既定的人生哲学去启示、引导或安慰读者。对于这时的艾芜来说,正确的人生哲学正处于探索寻求状态,他是在用自己的眼睛、头脑甚至脚板去发现并逐步获得的。而且,在漂泊生涯伊始,他并未准备终生从事文学创作。他本来是想通过半工半读,钻研哲学、经济学和社会学,文学是他的业余爱好。在继续求学无望的情况下,才选择了文学。他说自己那时“对文艺的认识不足,以为这是无足重轻的,也不愿怎样苦苦地去研究”。直到后来有一次看电影,他“从此认清了文艺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”(《原〈南行记〉序》,《艾芜文集》第1卷,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);在朋友沙汀的鼓励劝勉下,才立志把文学当作自己终身的事业。而一旦确立志向,他对于文学事业就表现出自己的忠诚。在与沙汀联名给鲁迅的著名信件里,表示:“我们决定在这一个时代里,把我们的精力放在有意义的文艺上,借此表示我们应有的助力和贡献,并不是先生所说的那一辈略有小名,便去而之他的文人。”所以,在步入文坛之后,他虽然加入了左翼行列,却并未完全接受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模式,仍坚持对于人生的独立思考与不断求索,他最早的作品一开始还因此而被左翼刊物退稿。他的南行题材的小说,便是这种求索的记录。
《南行记》在双重意义上是一本“在路上”的书:它写的是漂泊中的作者在由滇赴缅途中的所见所闻,同时也展示了作者对人生意义、人生哲学的探求历程。这种探求在这本小说集中用的是“进行时”而非“完成时”。在写于1963年的《〈南行记〉后记》里,艾芜曾说:“我始终以为南行是我的大学,接受了许多社会教育和人生哲学,我写《南行记》第一篇的时候,所以标题就是《人生哲学的一课》。”这些南行作品共同关注的焦点,是那些对于当时的流社会来说处于边缘地位的各种化外之民、法外之民的独特生存状态与人生哲学。其中,有几篇主要表现作者自身经历的,如《人生哲学的一课》《在茅草地》,它们表现作者本人探寻人生真谛的身心历程;给人印象更深的,是那些重点展示边地特殊职业人物生存状态及其人生哲学的小说,最典型的是《快活的人》《荒山上》《月夜》《森林中》《山峡中》《我的旅伴》《山中送客记》《偷马贼》《私烟贩子》《寸大哥》《我们的友人》等。在中国古典小说中,写法外之民生活的有《水浒传》。在艾芜之前的中国现代小说中,穆时英的《南北极》写的法外之民远不如艾芜南行小说中的人物那么亲切、真切、细腻,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虽多是化外之民,但主要还不是法外特殊职业者。是艾芜首次那么贴近地让我们了解了那些人的生存状态,并真实可信地揭示了其内心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