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情像霍乱
陈众议
如果说人生是一抹风景,那么爱情一定是它的花朵。作为人类的一个永恒的主题,爱情像奇妙的万花筒,变幻出无数形态,然而,古今中外也不乏不相信爱情的,哲学家培根说爱情是骗人的把戏。爱情在舞台上是主题,但在人生中是惑人的魔鬼或复仇的女神。孔子谓“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。尼采说哲学让女人滚开。这位狂人甚至告诫所有男人:“你去女人那儿吗?别忘了带你的鞭子。”
较之于《百年孤独》,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显然更富有人气,也更具可读性。前者借集体无意识以表现历史,后者则是作者以父母的真实生活为基础,集古往今来的男女关系和千姿百态的爱情纠葛于一身,是一部充满渴望、欢乐、兴奋、挫折、叹息、悲哀和悬念的小说。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,顾名思义,也即病态社会的爱情,用马尔克斯的话说,爱情像霍乱,也会传染。流亡者阿莫乌尔深受专制的迫害,无论在法律上还是生理上都失去了爱的权利,因此他和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选择了秘密结婚,克服了生理障碍,收获了圆满的爱情。最后当阿莫乌尔自感体力不支、来日无多,便悄悄服毒自尽。而那个心甘情愿将青春年华献给了他的无名女人,决定为他终生守寡。
罗伦索是个凡夫俗子,但他的婚姻却是纯洁、真挚的。他赢得了贵族小姐的淳朴无暇的感情,自己却企图以牺牲女儿为代价跻身上流社会。阿里萨曾经是个涉世不深的小职员,对费尔米娜·达萨的爱情从一见倾心开始,但他失恋以后却认定那是因为人情势利,竟不顾一切地发财致富,并对过去的情人施行报复。乌尔比诺与他们相比更加复杂。他出身名门却非纨绔子弟,但爱慕虚荣,刚愎自用。他得到了达萨,而她却并不爱他,她只是尽了女人的义务,惟一的要求是对方不要强迫她“吃茄子”。
恩格斯在《家庭、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》中论述,自从私有制和阶级出现起,男女之间的关系便是粗暴和不平等的。乌尔比诺之所以还有那么一点“高贵的品德”、“文明的风度”和“典雅的谈吐”,纯粹是因为他和达萨在法律上是平等的。他获得达萨不是由于他的风度,而是他的财产、地位和影响,尽管她本人对这些“毫不在意”。阿里萨一方面仇恨乌尔比诺,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计地效仿他。在积累财富的同时,肆无忌惮地玩弄女性,50年间,这个现代唐璜先后“征服”了622个女人。这惊人的数目当然是加西亚·马尔克斯惯用的夸张,其中既有“初夜权”的影子,也有“性解放”的气息。
“这些地方日新月异,它们已经有了戴王冠的仙女”。达萨便是这样一个仙女。她所要求恋人的正是恩格斯所说的“体态的美丽、亲密的交往、融洽的旨趣”。她懵懵懂懂地爱上了阿里萨,几年后拒绝阿里萨却是因为他偶然的“狰狞的面目”;50多年后阿里萨再次向她求爱时,她又被他“矢志不渝”的爱情所感动,并最终战胜了生理障碍,与他发生了“最亲密的关系”。相形之下,阿里萨却显得那么庸俗,毫不脸红地表白他的“童贞”,自鸣得意地陶醉于他的“胜利”。这确是加西亚·马尔克斯画龙点睛的一笔。
加西亚·马尔克斯在作品发表之际曾虚晃一枪,谓其创作是对福楼拜《情感教育》的致敬,而实际上却不折不扣地演绎了,甚至夸大了司汤达关于爱情的分类。司汤达(《论爱情》)认为爱情有如下几大类:(一)激情之爱,它缺乏理智,来如潮,去似风,往往以悲剧告终;(二)趣味之爱,以某种趣味为媒介,虽无急风暴雨般的热忱,却能天长地久、细水长流。(三)肉体之爱,基于肉欲;(四)虚荣之爱,一旦名利消失,爱情也就荡然无存。
然而,爱情是说不尽的。如上类型包含着无数种可能。
由是,加西亚·马尔克斯采用近乎传统现实主义的叙述方法,却打破了传统爱情小说以情节取胜的纵向布局,在阿里萨和达萨的人生轨迹上派生出各种各样的“爱”的故事。它们呼之即来,挥之即去。因此,“这部光芒四射、令人心碎的作品”,“这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”其实是一部爱情讽喻小说,或者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。
(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