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内:历史一直在做鬼脸 而我们曾经太严肃

时间:2016-04-21 19:36:16 来源:本站

    “路内的小说是一代人的精神镜像。他笔下的青春,不仅是年华,也是灿烂的心事,不仅常常受伤,也饱含生命的觉悟。”生于70年代的路内,被认为是这一代人中最好的作家之一。4月16日,路内被授予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奖年度小说家。4月15日,由他编剧的电影《纽约,纽约》上映,由他的小说《少年巴比伦》改编的同名电影也将在年内上映。

    

    小说家最好是自己成为传奇

    但这恰恰也是最糟糕的事情之一

  北青艺评:您曾经多次入围华语文学传媒奖,这次得奖朋友们都在开玩笑称呼你为路内·莱昂纳多。刚刚得知获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
  路内:哈哈。纳博科夫一生骂了无数作家,但他本人身上没有给出什么故事,他仅仅说自己是个捕蝶者;菲茨杰拉尔德和海明威活得就像一部电影。坦白说,这种戏剧感本身也是写作的一部分,小说家最好是自己成为传奇,但这恰恰也是最糟糕的事情之一。总的来说,拿文学奖是很庄严的,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,没想到评委把奖给了我。当时我人在台北,和《联合文学》的编辑在讨论,说台湾的文学奖多,文学期刊少;大陆正好相反。我说上海连一个文学奖都没有,台湾作家说发表作品难啊。彼此都吐槽。就是那种情况下收到了获奖通知。
  北青艺评:这次得奖和你刚刚出版的小说《慈悲》有很大关系,作为一个路内老师的忠实读者,第一次看到这本小说的时候,稍稍还是有点不太适应,因为变化太大了。用你自己的话来说是从一种“砖头式”的小说到“菜刀式”的小说的转变,从而锻造出一种“坚硬”的文本。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去做这样的转变?
  路内:最现实的考量是题材本身,它是一个跨越五十年的故事,铺开写的话大概会写成砖头。即使我不考虑读者感受,我也会考虑一下自己的感受,太长了我自己也失去耐心。我知道有一两个更强有力的故事,值得写成砖头,但写那样的小说必须让我准备得更充分,决心更大些。往技艺的层面说,能够驾驭不同文本也是作家的本分。有的作家终生只写一种文本,但对我来说似乎不是这样。当然,我希望到我文学生涯终结的时候,得出的结论并不是分裂的,最终应该是统一的。
  北青艺评:“真正重要的东西就要明朗的传达出来,就像背负之物越重,脚步就该越轻一样”。你的作品里一直都有一种“轻盈”的气质,那些沉重之物在青春三部曲中更多是通过“笑声”来承载;在《慈悲》中则是一种极简叙事,像素描画一样。你在写作这部作品的时候和“追随三部曲”时的状态有什么不同吗?我能想象你在写《少年巴比伦》时那种情感的浓度,《慈悲》有一种疏离感,就好像远远地观看别人的生活,带着一点嘲讽,一点怜悯。
  路内:之前写的好几部长篇都带有情感浓度,我似乎是在被写作撕扯。但我在现实世界中是个没什么压抑感的人,大体上还算坦白,因此也解释不清楚我到底哪儿压抑了。作家如果被写作撕扯是件非常好的事情,他会反省自己,也会让写作产生意外的强度。套用托尔斯泰的话说,无非就是幸福的写作大体相似,不幸的写作各个不同。
  写《慈悲》的状态和前几年确实不大一样。一种可能是写得多了,自我要求换一个方式。也可能是2014年我写了几个电影剧本的原因,我在客观视角的语境里待得久了,想写出这样一个作品来。用小说的方式去完成。但是反过来说,我也不觉得自己就离开了最初的情感场域,这件事好像会纠缠我一生,用一种定期发作的方式。我所要面对的应该是一个小说审美的问题,每写一个小说都得去正视它。这个“言说之物”如果用文学来表达,不应该仅对我个人有意义。
  “纯文学”标准很奇怪
  它不谈类型文学,对才华视而不见

  北青艺评:“追随三部曲”是你的成名作,常常让人“微笑着读他的文字,却忍不住悲伤”,路小路这个南方青年的形象已经深入无数文青的内心。很多评论家大概不太看重这类青春叙事,但是我个人非常喜欢作品里那种庞杂的混乱甚至失控所造就的“年轻气盛”。你自己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早期作品,作家是不是都有意要走出青春期叙事?
  路内:我没有和评论家具体讨论过,我觉得有眼光的评论家应该不会把“追随三部曲”局限在青春叙事里。如果让我自己认证的话,其实也没有青春期叙事这么一个门类,说成长小说或者少年视角可能更专业一些。如果说这几部长篇里有混乱失控,那可能是技术上没有掌控好,或者是口语化写作源流导致的必然结果。因此,小说门类和小说气质是可以统一的,也可以当成两件事来对待,写作技术又是更严酷的标准。2010年之前我很讨厌一种评价,指我是自发写作,好像自发写作很廉价。“纯文学”标准有时候是很奇怪的,它不谈类型文学,对才华视而不见,它像个全球期货交易所,你说黄金和黄豆哪个更值钱?当然是黄金,但黄豆可以炒出大价钱,黄金在贬值。这不是我吐槽,而是二十世纪以来全世界的文学法则,进入这个场域,让我看到这些法则,我也觉得很惊奇。
  假定青春期叙事是一个真实存在,那么作家想不想要走出来,取决于自身的命运。作品光讨论叙事语言是不够的,它还有更深一层的语言。重要的是,在青春期叙事里,这种更深的语言其实早就包含在内了,但作品可能命运不佳,没有被评论家剥析出来。《少年维特的烦恼》就是个好命的小说,它有经典地位。法国的塞利纳,一个老纳粹,他的口语化写作被法兰西民族的一部分怪物追捧。写作者在面对作品意义的时候会遇到各种因素,时代因素、制度因素,个人生命的短暂又使得他只能看到有生之年的成败——那些宣称超越时代的作家,其实也只是在亿万个宣称者中被筛选出来的。
  北青艺评:在“追随三部曲”的最后,这些人物获得了所谓的前途,得到了一种形式上的、前途的可能性。但是他们仍然积累了撕裂感和痛苦。你曾说“小说里这个20世纪就这么过去了。你要在这个世纪里面解决的问题, 想要在20世纪里得到安慰的东西,什么都没得到”,怎么理解?
  路内:虚无啊。我们这代人,童年的时候感受到了巨大的历史使命。我的小学老师说,2000年会实现四个现代化,到那时候你们是二十七八岁,是四化主力军。等到新世纪开始的那天,并没有人宣布四化实现了。历史一直在做鬼脸,而我们曾经太严肃。新世纪忘记了1980年时设定的目标,新世纪有着更宏伟更具有现实感的目标,因此1980年的我被消解掉了。如果每一个十年都在消解你的过去,那滋味不会好受,但人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。也就是说,过去的我对于未来的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,什么样的镜像会如此可怕?这个前提使我们活在一个相当糟糕的语境里,“解脱”也就是一个小说里的说辞,实际上并没有,实际上是一个西西弗的境遇。有青年评论家曾经说这本小说荒唐,他好像不太理解文学的本质,也看不懂我想说什么。
  北青艺评:你理想中的文学作品是什么样的?
  路内:多元化的,革命性的,超越时代的,高强度的,复杂的,诗意的。
  王小波有一种迷人的悲剧气质
  而不是通常所说的“浪漫骑士”
  北青艺评:前几天正好王小波忌日,很多人都觉得你的作品有一点王小波的意思,他对你的影响大吗?大家似乎对一个作家的阅读谱系都很感兴趣,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?
  路内:语境上的影响曾经很大。王小波有一种迷人的悲剧气质,而不是通常所说的“浪漫骑士”。他应该是特别重要的当代小说家。这不是特指他的自由主义倾向,他小说里有更为复杂的内在,也很诗意,他用自己的方式刻骨地书写了时代,也保留了自我。现在看来,对我影响大的作家有狄更斯、卡夫卡、福克纳、波拉尼奥,诗人有策兰和曼德尔施塔姆,我正在努力看本雅明的书,本雅明也是一个有悲剧气质的人。
  北青艺评:很少有人知道你是一个资深乐迷,还在苏州一个县级市的电台做过节目。我特别好奇你那时印象最深的那期是做谁的音乐?音乐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吗?
  路内:我认识的人里王小峰算是比较资深的,我不算,就是听得比较多。听1990年代的摇滚乐比较多些,剩下的就是古典音乐了。已经忘记做电台主持人那时的事了,电台节目放港台流行歌曲比较多些。我其实还挺喜欢港台流行歌曲的。听音乐会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,或者说它反映了一个人内心的真相和假相,这和写作、阅读很近似。
  小说家去理解电影得退出小说
  回到故事层面或文学性的核心位置
  北青艺评:你也喜欢看电影,喜欢的电影有安哲罗普洛斯《雾中风景》、黑泽明《七武士》、北野武《那年夏天,宁静的海》等等,文学和影视你觉得有天然的亲缘关系吗?在你看来这些好电影有什么共性吗?
  路内:影视在小说中取的是它的对白,其他的,任何故事轮廓都可以拍成电影。小说和电影之间关系仅此而已。小说家去理解电影得退出小说,回到故事层面或者文学性的核心位置。好在电影到底是一门大众艺术,它不难理解。我最头疼的是很多人看多了电影电视剧,拿这个参照系来要求小说,曾经遇到过有人找我推敲,说我的小说里某段爱情不成立,应该那么那么写。那我只好说,要不你来试试吧。我对好电影的要求就是不要那么庸俗,有时候,稍微庸俗的,那就得有好演员,我也会被演员打动。
  北青艺评:你还当过电影编剧,由你编剧的电影《纽约!纽约》刚刚上映,第一次当电影编剧什么感受?很多大作家都亲自参与电影制作编剧,比如亨利·詹姆斯,你对影视工业有这样的热情吗?
  路内:希望那位导演前程似锦。我对电影工业本身没兴趣,有一次一个导演教育我说,你知道吗?电影是一门工业。言下之意是电影不大需要个人艺术。我觉得他说得对,那就拜托做一个好一点的产品出来,苹果电脑是工业,山寨机也是工业,好作品是我 需要,我不管是工业还是作坊的结果。
  中国的白领写不好
  这是一个漂浮的阶级

  北青艺评:大家现在提到路内似乎都离不开“工厂”这个标签,你早期的简历中会写“曾做过工人、营业员、推销员、仓库管理员、电台播音员、广告公司创意总监”等职业,这些经验会如何塑造一个作家?
  路内:会产生很严重的影响,比如说,脱不出的阶级和阶层背景、性别、学养。个人经历也挺重要的,但它必须建立在文本基础上才有价值。底层经验如果仅仅是故事的话,也会被消耗完毕。小说和散文不一样,小说不能仅仅用经验来支撑。我有一度对“工人作家”这个说法表示遗憾,心想这么容易就给我贴了个标签啊?说标签都是轻的,似乎是竖了一面镜子在我面前,让我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面貌。但这面镜子不是我自己放的,这点值得宽慰,强加的妄念反而让我自省一些。人的内心有各种隐秘事物的反照,作为作家应该有一点清醒度。
  北青艺评:你自己曾说,你工作中真正称得上职业的只有两个:工人,5年;广告人,12年。从客户经理、文案,一直做到创意总监,一度有过一家自己的公关公司。12年的广告人经历为何从来不写呢?因为时间过去得还不够久,从而无法深情地回望吗?我倒是很期待你写出一个像《广告狂人》那样的东西。
  路内:谢谢。中国的白领写不好,因为它不具备任何深情的意义。这不是说它没诗意,而是根本上这是一个漂浮的阶级,它来自知识分子、工人、农民,种种阶层。我对个人经验层面的题材,渐渐地也失去兴趣了。
  北青艺评:“70后”代际这个问题我们也谈过很多次,我看你有一次的回答很有意思,“我并不喜欢我的同代人。我觉得80后的人要更坦诚更放松一些,70后的人整个状态不是很放松,他们身上有很重的欲望,而且会表现在文本中。你会感觉这是一群在暗夜中行路的人,他们没有找到他们的光明,无论是把写作当成光明也好,宣称写作可以找到光明也好。这些人自以为走向天堂,但这条路可能是通往地狱的,他们最终不会获得拯救。这种负担在80后身上可能就没有”,为什么这么说呢?
  路内:我还说过这么负气的话啊?自己都不记得了。代际问题我和别人聊过几次也觉得很沮丧,比如说80后的朋友坚持认为70后是比较清醒的,而最被理想主义坑害的是1985年之后出生的那代人。但是这也不具备统计学的意义啊,每个人都可以举手说自己是例外。我天真地以为精英主义没有出路,但现在看来,中国还得指望精英主义。微博流行之后,实际上是一个话语权的平权运动,在网上我也根本搞不清谁是哪一代人,谁收了钱,谁洗了脑。这种景观在我青年时代是不曾经历的,那个更遥远的年代反而没有那么多泛政治化的声音,我想我也得习惯这个场面,一种全球化的平均值,在这里我们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一代人,都得为世界末日或者世界未来喝一杯。
  想和波拉尼奥聊聊
  “忧伤”是有价值的

  北青艺评:你现在除了作品之外,还阅读大量文学评论读物,一个作家这么关注评论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?会不会因为“批评的焦虑”从而丧失掉个人性?
  路内:大概不是好事,因为我没受过系统的文学教育,就算看文学理论也是断章取义。但做点自我教育总是还有用,这也考验人的悟性。另外,我在写一个关于小说家的小说,它必然牵涉到很多文学理念,会有反复的谈话较量。我说过,观念是动刀动枪的事,文学观是个广义的政治和道德问题。
  北青艺评:如果可以与古今中外的任何人隔空对话,你说想和智利作家波拉尼奥聊聊各自的青年时代。你能想象你们聊天的那个场景吗?你会对他说什么?他会说些什么?
  路内:啊,我会表达一下敬仰。喝一杯。聊聊他小说里反复出现的屠杀,我可能会说这件事意义深远得超出一代人的理解。我想他可能会说忧伤是有价值的。聊我们青年时代喜欢过的哪个作家,本质上其实是个纳粹。聊点酒和咖啡的事。阿玛尔菲塔诺教授为什么要放任他的妻子去找一个疯子。聊聊中国。重要的是喝一杯。

投稿:chuanbeiol@163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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